卡夫卡125年誕辰紀念(Franz Kafka, 1883-1924)

卡夫卡教我如何超越一切界線的可能性,這不是在寫小說──小說是將現實浪漫化,逃離真實的世界──而卡夫卡是教我如何更加認清這世界。──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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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曾居住過的「黃金屋」小巷。照片/鍾文音攝影

 

1924年,維也納近郊的一所醫院內,一位罹患結核病的病人,嚥下最後一口氣。他臉部那暗鬱的稜角,凝聚著一種釋不開、晦澀的孤獨,一種彷彿積鬱了整個人生的遺緒與內遁,他,怯怯幽暗地陷入另一個世界了。

 

前一天,一位維也納的詩人特地前來,並且表明身分,有請院裡的主治大夫多關注這位叫卡夫卡的病人,只因為他是位作家。醫生不耐煩的回應︰「卡夫卡?!我知道啦!就是那位十二號病床的病人啦!不過,您又是誰啊?」

 

這時的卡夫卡,除了被朋友趕緊運回布拉格之外,沒人理會,沒人知曉。事隔一年後,布拉格出現了一本叫作《審判》的小說,引起了文壇側目,這部作品的作者已不在人世,是由他的摯友布絡德(Max Brod)代為出版的。還好,這個布絡德,是個「不守信用」的遺囑執行人,不然按照卡夫卡生前的遺願,照約束,所有畢生的手稿,都須付之一炬。

 

 

青銅適合他的憂鬱

和一位擁有德國文學博士學養背景的捷克女子,一起漫步布拉格。我們循著卡夫卡生平的時間軌跡,一步一趨,試圖拼湊著他寫作與生活的精神圖像。於是,一邊背誦著他作品的片段,一邊來來回回地重複著走過不同的幽巷。因為,就如同他的作品──《城堡》一書,盤根錯節,韜晦未明;四處皆是,亦四處皆非。

 

卡夫卡時代的布拉格,有著約7%的德語人口,這是一群所謂「上層社會」、奧匈帝國統治階級的官方用語;至於捷克文,則是庶民的語言。「德文是我的母語,但是捷克文深根蟄伏我心。」雖然卡夫卡如是說,但是,具備民族意識的語言之爭,在小時候的學校裡,就壁壘分明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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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1889年至1892年在布拉格的住所。照片/洪雯倩攝影

卡夫卡的父親,是一個成功的猶太商人,在布拉格搬了幾次家之後,事業越發騰達,最後,在市中心一間昔日貴族的寓所,承租下店面。但是生意上發達的經營管理方法,不見得適用在一個天生纖細、易感、憂鬱的孩子身上。「這些付費的冤家!」這是卡夫卡的父親謾罵他的那些員工的口吻,可想像的是一種專制、獨斷,又極端實際的身段。這種巨大的父親身影,和卡夫卡那先天與眾生迥異的性格傾向,隨著時間流逝,像一層又一層的陰霾,籠罩在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子身上,他,被送入最好的學校,講德文,衣著講究;但是,卻和父親漸行漸遠,到最後,甚至南轅北轍,水火不容。

 

這一切,卡夫卡無法講,只好用寫的。

 

卡夫卡誕生的紀念館牆上,立著一面青銅、略顯扭曲的浮雕,我想,青銅,最適合他。

 

 

蛻變的由來

踱步於摩爾道河(Die Moldau)上那座如童話般精美的查理橋,才不經意地一望那波波水紋,心頭馬上不可自已地湧起史梅塔納(Bedrich Smetana)的那首交響曲──《我的祖國》(Ma Vlast),裡頭那段描寫摩爾道河的旋律。瞬間,一切文化上朦朧未解的地帶,一一自動剝落,方曉然,這緩緩流動的樂音,何以來之,簡直是形塑斯拉夫人心靈的具體化。寬廣之餘,毫無霸氣;洪流之際,不失溫和,不疾不徐地,渾厚的容納了一切卑微與恩怨。

 

越過石板鋪砌的橋要造訪的是,位於對岸城堡上,一間卡夫卡曾經寫作的小屋子。

 

卡夫卡一輩子都活在布拉格。讀書、工作,皆離不開城市核心,所以,我們只好跟著大街小巷的轉,他的求學過程順遂,以法律博士之銜,畢業於布拉格大學之後,在保險公司任職。早在1889年時的奧匈帝國,就已經有相當發達的勞工職災的保險系統了,波希米亞平原係當時奧匈帝國最大的工業區,所以,位於這塊平原上的首善之都──布拉格,理所當然的成為官方最大的勞保機構所在地。以卡夫卡內向、退縮、文靜的性格,當個文官,是頗為合適的工作,他通常從早上八點工作到下午兩點,小憩片刻後,利用晚上、夜間寫作。寫作,只是他個人對抗自我、剖析內心的必要作業,並沒有那個「文膽」發表。但是基本上,作為一個藝術家,面對著日復一日辦公室僵化、一成不變的生態,就如同卡夫卡和他父親的對峙一樣,彼此格格不入。卡夫卡絕對是個盡責的職員,甚至當到總祕書的職位,成為官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但是,在他眼裡,「辦公室的工作,對著時鐘發愣,把時間『坐』滿的壓力,尤其是最後一秒鐘,好似成為解放人生的跳板。」這,才是卡夫卡的肺腑之言。

 

在家中,卡夫卡和小妹感情最好。今天,布拉格左岸的城堡,一條幽靜的小巷裡,有一棟一樓高的矮屋子,這是以前卡夫卡夜間寫作的藏匿處,也是這位小妹替他租賃的避世地窖。日後,他的三位妹妹先後死在集中營,僅剩兩位姪女浩劫餘生。與我同行的這位德國文學家,和卡夫卡的其中一位姪女熟識,現今,她已是位八十開外的老婦了。

 

但是,連最關心他的妹妹,在小說的最後,都會棄他而去。《蛻變》(1915)書中的兒子主角一日醒來,發現自己已非人身,變成蟲豸,雖然他是家中的支柱,但是卻不敢吭聲,只躲躲藏藏認分地待在房裡,全家僅有那位會拉小提琴的么妹,同情照料他,但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慣性與淡化記憶,妹妹也忘記餵食了。蟲死後,家庭為減少這一負擔,和不能見人的隱晦,大大鬆了一口氣。

 

魔幻寫實,寫的是內心的潛意識,也是卑微的縮影;凸顯的是「不存在」的價值,甚至──不值得存在的價值。

 

 

必須再一步退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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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市的卡夫卡紀念像,卡夫卡跨騎在一個奔跑的虛無的人體身上,是捷克藝術家Jaroslav Rona 的作品。聯合報資料照片/記者蘇斐玫攝影

接著,卡夫卡蛻變成「傑出的泳者」。

 

《傑出的泳者》(1920)敘述一位得到奧林匹克獎的游泳健將,他在致感言詞時,竟然表示:他根本不會游泳。這種謬論,不是卡夫卡故意營造的詭譎和弔詭,我們在他同年十月的日記裡可窺見端倪,清瘦的卡夫卡本身是個善泳者,但是他卻有一套「回歸繞圈子」的經典邏輯:「我跟其他人一樣會游泳(這已是謙辭了,他比一般人游得好);只是,我的記憶力,卻也比一般人好些,無法忘記還不會游泳時的那種感覺。因為我忘記不了,所以,即便會游,也無濟於事,所以,我不會游。」

 

如同他的名字:「卡」──夫 ──「卡」,回到原點。

 

這也難怪,卡夫卡會一直解除婚約,訂了婚,六個禮拜後,又解約。這來來回回的事,先後和不同的兩個女性一共發生了三次,他無法克服已經到達目的地的事實,必須再一步退回到原點,才算是完成,才能體會到存在的實感。

 

否定已經會的泳技不消說,更誇張的是在小說《審判》當中,那個明知無罪卻還逃不掉的兒子,最後,情節演繹成,裁決書中的兒子,得馬上溺斃。

 

這一切,我想,在《給父親的信》一書中,有著最清楚不過的解釋和告白。這是一本從未寄發出去的書信集,卡夫卡從小時候的回憶開始撰述:在夜裡被從床上拖起來罰站的慘痛經驗,到長大後父親嫌惡他的未婚對象──甚至請偵探蒐集不利於該女性的證據。他無能為力以對,敬畏、愛恨交加,想請求諒解又不得其門而入;繆思的呼喚,在他父親的耳中是無用的呻吟;威權實際的性格,迫使細膩的靈魂遁逃到內心不堪、幽微的角落。

 

 

卡夫卡的終極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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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ena Jesenska,卡夫卡結識的女性中最聰慧的一位。

這是一部最「白話」的卡夫卡。有鑑於此,卡夫卡開始營造內心的「城堡」,他的城堡彎彎曲曲,不見天日,有的只是囚困、掙扎、疏離、控制、無首無終。但是,在真實生活裡,曾經有一道曙光照耀過「城堡」,她是米勒納(Milena Jesenska, 1896-1944)。米勒納可說是卡夫卡結識的女性中最聰慧、最具理解包容力的一位時代女性,兩人的情誼多處於書信往返的狀態,她那時人在維也納當記者,正處在一樁不幸的婚姻當中,《城堡》一書中的隱喻:那位受制於城堡主人而不能自由脫身的女侍,就是米勒納的再現。米勒納曾譯著卡夫卡的作品,兩人的書信集,可說是時代精神的反照與文學傑作的交集。

 

馬奎斯曾比喻卡夫卡的作品精神,是一種神奇的真實主義(magic realism);而同為捷克籍的作家米蘭‧昆德拉,關於這位銜接布拉格文學精神的巨擘,曾有人對他的小說做了一個極美的概括──「對存在的詩意的沉思」。我想,這詩意除了來自布拉格的美麗之外,應還有著更重要的因素,他筆下斑斕的世界,不是憑空想像架構的,米蘭‧昆德拉本身曾表示:「卡夫卡教我如何超越一切界線的可能性,這不是在寫小說──小說是將現實浪漫化,逃離真實的世界──而卡夫卡是教我如何更加認清這世界。」

 

因此,卡夫卡的「終極荒謬」,終得以成真。

 

真實藝術化;藝術真實化。

 

我想,因為卡夫卡,所以布拉格得以擁有一位哈維爾之流的文人總統。

 

【2008/12/2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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