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川準 《東尼瀧谷》   (下) 

      大量的閱讀電影,除了排解壓力、娛樂的需求外。
  昇華生活感受則是積極的目的。
  透過電影的鏡頭,收斂自己在日常中懷抱的煩躁之心。
  透過導演眼睛對生活的詮釋,相對的去檢查自己在都市眾生中扮演的面相。
  這使電影有了文化意義,也使觀看的我們對生活的觀察多了一種藝術般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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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題

  為了使還沒看過本片的朋友能大致了解《東尼瀧谷》,摘錄村上春樹電子報介紹文一段:  

《東尼瀧谷》的故事其實滿平淡的,但看完卻會讓人有一股很強的失落感,而文中最吸引人之處當然就在村上細膩的筆觸。故事圍繞在年輕插畫家東尼瀧谷的身上,一開始描寫的是他那位在爵士樂團混生活的老爸瀧谷省三郎,以及為何給他取個很混血的名字「東尼瀧谷」。然後則是東尼他那位房間堆滿名牌服飾的妻子,以及妻子死後所出現的女助理。東尼瀧谷周遭,摯愛的人陸續離開的寂寞、空虛、孤獨…。 


  故事緣起於村上買回了一件T 恤,上頭印有TONY TAKITAN字樣,以此為啟發而寫下了《東尼瀧谷》這篇短篇。 

  小說中未加說明的是,東尼瀧谷是日文姓氏和英文名字的結合,因戰後日本受聯軍管制,如同美國大兵的私生子(也就是日語中的「愛之子」)所受的異樣眼光,這種姓名使東尼的週遭人對他產生敵意。也養成了他疏離的性格。 

  小說中,東尼的名字來自於樂手父親在俱樂部認識的義大利裔美軍校官。小說中沒補充的是,東尼是個常見的義大利式小名。  

  然後東尼開始成長。 

  私想飾演東尼的尾形一生氣質頗似原作者村上,但因為沒看過村上幾張照片,所以僅是一種猜想。現實中村上似乎對拍出一張好的作者玉照頗感玩味,並且極為讚賞《第凡內早餐》作者柯波地美美的照片。   

  和村上同樣在熱血狂放的學潮世代中顯得疏離的東尼,在片中悠悠哉哉豋場時,遠遠的有學運的吶喊,學美術的東尼不認為「繪畫帶有藝術性及思想性」、對東尼而言「只是不成熟、醜陋、和不正確」。東尼只喜歡機械製圖。 

  電影尾聲在原作之外增加一節劇情:東尼先前並不認識的亡妻前男友豋場,似乎想和東尼互舔傷口,而批評有潛在精神問題的東尼亡妻道:「很累人吧…那傢伙。」東尼要求他不准叫購物狂妻子「那傢伙」。對方反唇相譏道:「你這個人果然很無聊,就好像你畫的畫一樣。」 



  而最後這樣的東尼面對的;是生命中唯一兩個人逝去後留下的象徵物,父親堆積如山的老唱片和喇叭(鏡頭帶到時,便響起回憶中的音色)。以及妻子懸掛如林的衣物。 

  無論是老唱片還是名牌衣物都很有價值,這實在是極其物化的孤寂。

  東尼讓二手商人通通收走了。 

  如此他變成真正完全孤寂了。  

 

 ▓剪輯與穿插

  《東尼瀧谷》導演市川準,被認為在當代獨承小津安二郎的風格。

  過去在廣告界屢獲獎項的市川準,在電影的敘事方面,也採用廣告式的「以剪輯控制節奏,從而產生印象感」的作法,使得影片很有質地。

  《東尼瀧谷》並非好萊塢式的;以一段段平鋪直述的橋段銜接成的電影。

  這次重閱時感到,直觀的本片中蘊含著各種手法;以種種剪接、拼貼技巧來操控片子的流動與凝止,以產生故事印象:

  以下略舉其中一二。

#旁白和遠鏡頭中的遙遠對話的同步,產生一種關照感。 

#很即興的在不同橋段中,以不同服裝豋場的女主角宮澤理惠,這是以印象累積的做法,來使妻子的購衣狂背景變得自然而可信。不斷的以各款新鞋踏出快步子的鏡頭,穿、試衣場面的穿插,丈夫等代付帳的橋段,提著購物袋東張西望的窈窕身影,兩人去看父親表演的場景轉圜,妻子放下購物袋倒在床上的疲憊。影片的往返剪接,穿針引線讓購衣的焦躁感在觀者心中覆誦著。 






#以各種場面中的風吹草動、工廠的濃煙鏡頭的數次插入、主角妻子做家事的側影來帶動時間。 

#不同角色但重複在類似上坡地點登行的遠鏡頭、作著跑步、騎車等運動的主角(這好像在重現作者村上本人的日常一樣)。每段剪接開場時,主角正在進行的各種日常動作,重現村上小說意圖表現的生活冗雜性。(這部電影用匠心手法完成了文本以瑣碎行文才達成的白話性現代感,不像犧牲了文采而充滿補丁的原作譯本,流暢卻仍具現代生活感的電影版本,可以說更為洗練。) 



#本來作為過場的搭乘公車段落,因為鏡頭方向固定,所以當公車轉向時,窗景劇烈的變動。藉由視覺確實的感受到公車的轉向,而使感覺活化起來。 


#主角妻所駕車引擎蓋上的浮光掠影,感受著駛車人的空洞。這個角度的鏡頭帶來的沉澱感被醞釀著,鏡頭轉回主角妻,鏡頭又回到引擎蓋上,然後由引擎蓋角度發現車行突然急促而後遂不及防的暫停畫面──發生意外了。


    停滯的橋段和流動式的運鏡,配上敘事旁白、坂本龍一音樂的低鳴,本片不僅是一種觀看,倒像是種時間經歷了。

  此外,開場的時代性敘事:拼貼了照片、時代物件、實際橋段演出、經歷剪影與回憶般的片段的穿插,雖像是種熟練的廣告手法,但其中「主角父親執著小兒之手」卻使得全部裁切兼呈時代群象之餘,其寯永也遠過於廣告。

   而其中一段主角父子相見,兩人的身影填滿了鏡頭,但稍一錯身,兩人之間馬上隔閡著尋常上班族,調度很妙。 

  在重看時,終於能夠跳脫電影的故事,跳出連續印象構成的敘事,而確實的察覺構成印象的畫面的真貌。

  當認清了全片熟練的技巧,就使人更能夠去品嚐藉由片中世界映照出來的生活感。 


 ▓角色

  雖然全片用角不多,但是背景配角在過場時很完整被帶進帶出,也就使其寫實性不減,且仍然完整的聚焦在主角生命中的幾個重點人物上。

  當然主角是比較孤寂的,不過現代人如流水席般的人際關係中,值得用回憶來記載的人真得很多嗎?


  妻子、助理女孩、主角東尼、主角父親,宮澤理惠和主角尾形一生各自分飾其中兩角。

  宮澤理惠同時飾演妻子與應徵助理的女孩兩個角色。

  在造形上兩個角色差異頗大,和原作不同,片中刻意加添了女助理的生活背景,她個人段落的獨立性,使她和附加在主角段落的主角妻子角色區隔開來,使得同一個人飾演的兩角也就變得不相像了。

  所以這並非典型的一人前後分飾二角的兩種處理方案:

 (1)受歡迎角色死掉而飾演者以另一角色復活。

 (2)或主角前情人死掉而飾演者再以新情人角色豋場。



  而只是在重現文本中主角應徵助理的條件:穿衣尺碼和死去妻子同,能夠穿上死去妻子留下的濫購衣服。

  這個條件提示了本片的一個主題:可替代性高的現代人的虛無以及物化。讓同樣一個演員分飾兩角可說是暗示這個主題的一種積極的策略。

  而讓尾形一生分飾父子兩角,似乎象徵這種虛無的傳承性。兩人都喪妻而孓然一身。

  
  片中兩個女性角色的處理,看似沒有違背原作,實則上因著一點點歧義處理,而在意涵上有著長遠派生。

  例如妻子的角色,生活片段有帶出和主角的缱卷,也就更令人唏噓,連帶著使村上小說中那個東尼瀧谷,由違和感很重的寓言角色變得真實(原作中沒有的,妻子前男友的豋場,主角的反應則是對戲劇性的一種加重)。

  應徵女助理的女孩,其生活片段和主角生活片段並不連續,她的段落氛圍比較尋常、活潑。

  

  在親友婚禮橋段登場的女孩,似乎顯得率性而憤憤不平,由於這是她的自有主線,所以以側面方法說到她要去應徵一份工作,以來觸及主角的徵人啟事,但與主角主線完全無關的婚禮,則被熱鬧的遠鏡頭處理過去。

  電影中一面復述小說中,有關這位配角女孩的寥寥插敘,一面在實片中卻賦予女孩角色一種主體活潑,她不同的人生也就替電影展開了一條側翼,使得本片產生一種現實社會的人際寬度。

  導演抓住書中對那女孩確實有的幾句後話,藉由這微量的人物立體性,挖掘出了電影中女孩的角色發展可能。而她又是個很晚豋場的人物,在片末對這個角色的發展勢必無法交代完,也就替本片產生了一種留白。 

  主角在電影中確實試圖打電話給這個沒有發展出關係的女孩,但是女孩沒接到。

  這就使電影符合原作的劇情範圍(原作只是寥寥帶過幾句主角對女孩的後續想法:有時會想起那個哭的女孩…沒有了)。

  電影的最後一幕是:主角家旁經常出現的大風,吹動著女孩的應徵照片,照片一角有燒痕,有著「主角燒掉親人身後物時,特意撿拾出來的」的言外之意。

  電影就在這幕特寫中停下。如果劇情繼續帶,為了不違背原作,這個對女孩照片的特寫其實還是無法牽引出兩人的後續發展。但由於劇情沒有繼續帶,我們就無法得知導演是否要違背原作。留著這個一子未下的棋局,留下的言外之意留給期待的觀眾自由去想像。

 

▓對於原作的擴充處理

  由對角色的探討,我們可以發現,電影中對看似不違背原作劇情的適度裁量,其實使電影完成度大增。

  以手上的譯本來看,原作《東尼瀧谷》在結構和劇情上都還有空間,完成度似乎不高。

  原作中主角父親擅於結交貴人的特質,在電影中因無關乎普遍的人生所以就拿掉了。而主角父親在中國監獄中,面對死亡威脅的不在乎、虛無主義表現,由於不太自然,在電影中雖然複誦其原始對白,但是仍然用苦澀焦慮的獨囚場面輔助,表現出較完整的人性。既沒有違逆原作,而使場面更周全。

  同樣的,以十分寂寞昏黃的畫面,讓獨自吃飯的少年主角說著「沒有特別寂寞」的台詞時,也使得原先那個完全不在意世事的主角不會顯得太超現實。




  在妻子表現出購衣狂的扭曲到她出車禍猝死的處理,可以看出電影有小說作藍本,可以進一步的去佈局。

  電影中對妻子的這種特性,能夠預先做出更多準備去呈現,有更多的細節袒露這種性格。妻子的其他生活段落增多,兩人的依存性和關係也處理的極細膩寫實,使得妻子的角色不至於失衡到只剩下戀物癖的外貌。

  將夫妻倆聆聽父親演奏的段落調動安插到,妻子繁弦急管的購物場面後(其中不斷穿行的各色鞋款、妻子優雅卻焦慮的腳踝,處理很棒),使觀眾獲得喘息,並使觀眾與主角一同對妻子的行為醞釀出想法,然後才發生夫妻間對於不要再濫購衣服的商討。這段處理較原作更為結構。



  而夫妻的討論內容,則被分成討論畫面、妻子拒絕而後突然插入的玻璃破碎的象徵畫面、以及床第間的心情告白等段落。

  除了拉深妻子的掙扎(也藉由妻子願意為丈夫試試看而增強了觀眾的惆悵)、對峙的張力外,橋段節奏也更佳。

  而後妻子忍耐不住再度購物,反思後去還衣服、還衣後妻子覺得身體變輕卻又按倷不住的處理,以至於發生意外之突然,整段在小說中只是灰色的輕筆帶過,卻在電影中獨有。


  電影中,主角東尼呆板無措的領回骨灰,然後洗起頭來代表回復日常,幫妻子留下的盆栽噴水,水瓶卻沒水了。這種傳神的表現,前一陣子母親過世了,在現實日子下,有些像溜滑冰般不想了,看了這部電影又想到了。 

  電影中的角色更為恬淡,作者的自以為是的說理更少,橋段的處理和背景的留白都較只有短篇篇幅的原作更佳,雖然片長稍短,但是將短篇小說改成電影長寬有其難度,更何況是「超現實的現實」的村上小說。  

  鍵走至此,深深感到電影《東尼瀧谷》使原作小說更為完善,其創作的用心,似乎是對現代生活的一種補充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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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約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