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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宣示道在寫此生最後的小說了
真是令人神傷
大江健三郎談文學與歷史/作家的社會良心 | |
彭小妍、吳佩珍、陳世昌/採訪/聯合報 | |
大江健三郎談文學與歷史
如果到了最後,我所寫的關於亞洲的事,被認定有罪、使得教科書被改寫……使得日本在亞洲所進行的殖民地主義的犯罪、軍國主義的犯罪都漸漸、漸漸從教科書上消失,我認為這對我的人生來說,是最大的汙點……
每天寫作五小時
陳世昌:大江先生,想請問您一些日常生活上的事。
大江:請說。
陳世昌:不知道先生您平常一天二十四小時時間上是怎樣分配的?
大江:我早上很早起,大概六點鐘起來,然後走一個小時的路,在我家附近的散步道。七點回來,就喝個咖啡,不吃早飯,然後開始工作。從七點開始到十二點,工作五個小時。一天的工作大概是這樣,接著就吃飯,然後大概都是看書。晚上也會稍微工作一下,大概三個小時,七點到十點左右。工作、寫論文,之後便躺下來看書,睡前喝一點啤酒,就是這樣非常簡單的生活,幾乎不出門。說起來,光(編者按:大江健三郎的長子大江光,天生智力障礙,成為知名作曲家)現在四十五歲了,前一陣子背後的胸椎骨受了傷,很讓人擔心,像今天下午我就要帶他去復健中心,一個星期兩次,帶光去醫院也是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就是這樣而已,早上起床以後走走路、工作、讀書,如此而已。
陳世昌:所以寫稿都是在散步回來後的五小時?
大江:是的,大概最多就是五小時,現在有時候是在修改稿子,七、八點開始,一直持續差不多五個小時。
陳世昌:大江先生目前的《沖繩札記》,訴訟還在進行中,會不會妨礙您寫稿?
大江:當然,多少有影響。
陳世昌:現在二審也判您勝訴了。
大江:對,初審跟二審都勝訴了,現在被上訴到最高法院,正在進行審理。對方的上訴書已經讀過,我們這方的答辯書也終於完成,剛送到法院去。我想,判決結果應該就快出來了吧。
沖繩戰爭是錯的、日本的戰爭是錯的
對我來說,為什麼會覺得沖繩的問題這麼重要?與台灣的各位也當然有關係,因為就在鄰近。以沖繩為中心來看,四周環繞日本、台灣、中國以及韓國、菲律賓,我認為沖繩可以說是亞洲全體的中心。也因此,沖繩人嘗了很多苦痛,也被最徹底地犧牲。在戰爭期間、戰爭的最後,被犧牲掉,甚至戰後還繼續被犧牲,現在還有美軍基地在那裡。我認為這對日本人而言是很重要的問題。我思考戰後民主主義,也投入比如說憲法九條會的創立,跟我一起從事這個工作的加藤周一先生、小田實先生,不久前都去世了,但這個工作還在持續進行。
此外,還有一個就是廣島的問題。我深入研究,寫了《廣島札記》這本書,這是我人生當中非常重要的事。
我還關心憲法的問題。這些問題,我從快三十歲的時候開始研究。二十二歲開始寫小說,光在我二十八歲的時候出生,那時候開始思考很多事。我覺得自己對日本的事情一無所知,所以就先到廣島,寫了《廣島札記》。隔年我去了沖繩,那時候沖繩還在美國的占領統治之下。接著我回到日本,寫了《沖繩札記》。
可以說我從三十歲左右開始研究這些社會問題,到現在有四十多年了。這四十年來,我研究、參與社會活動、寫書,都是針對三個問題:民主主義/憲法的問題,廣島/原爆的問題,還有沖繩問題。四年前,由於將近四十年前,應該是三十七年前寫的《沖繩札記》,兩個前日本軍人和他們的家屬提告,說我的書損害名譽,也因此進行了四年的訴訟。後來初審和二審都判我勝訴了。如果最高法院也照著之前的判決,判定我的書並未損害對方名譽,駁回對方的上訴,那我的書就能照常出版。這本書現在還在市面上流通,已經有超過五十萬部的發行量,每年增刷二到三次。可以說,現代作家寫的有關沖繩的書裡面,能這樣長期被閱讀的,我的書應該是其中一本。
現在有一個問題是,日本有個「新歷史教科書製作會」以及「自由主義史觀研究會」,他們主張,比如說日本沒有進行南京大屠殺、沒有把台灣變成殖民地。這兩個團體的主導者是重疊的。他們認為,沖繩戰爭是正確的戰爭,在沖繩並沒有發生軍隊讓日本市民集體自殺的事。我認為沖繩戰爭是錯的、日本的戰爭是錯的,這樣的主張他們認為才是完全錯誤的,要把這些從教科書裡刪除。這是很重大的一件事。
沖繩戰爭也是日本軍對日本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可是日本人並沒有對此做出任何贖罪,當然對中國、對台灣也沒有。而日本某些評論家,雖然承認在戰爭末期,軍隊在沖繩對日本人犯下罪行,讓大約七百個人集體自殺,卻說這些人是為了日本國心甘情願而死,死得很美。他們當然不會厚顏無恥地說「在南京被屠殺的中國人是心甘情願死去的」,不過會說,日本在南京大屠殺時殺死的人數沒有那麼多。或者,比如說台灣,成為殖民地的人受了很多苦,像霧社事件那樣悲慘的事件,去看看歷史,是數也數不清的。戰後,又因為曾經是日本殖民地的關係,台灣雖然有很好的經濟發展,可是在國際上一直處於政治問題的困境之中。可是他們這些人,卻好像日本殖民台灣是正確的、對台灣人是非常好的、是很受台灣人歡迎的一樣,要推銷這種錯誤的歷史觀。
絕對不會退讓,完全不會妥協
在日本,現在的趨勢是,把第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爭中日本人所犯的罪、推行殖民地主義所犯的錯,都從教科書上刪除。我已經七十四歲,大概只能再工作個五年吧。像我這一代人,小時候經歷戰爭結束,記得戰爭中發生了什麼事,記得廣島和沖繩的悲劇,聽過日本軍隊在中國的行徑。擁有這些記憶的人,也就是我跟井上廈(井上ひさし)這類人,應該是最後的世代了。如果我們所寫的事情,被認定是錯的、被判決有罪,因而這些史實從教科書上被刪除,我的書也被禁止出版的話,那麼我一直以來思考民主主義、沖繩、廣島問題,還有這背後更大的中國、韓國、北韓、亞洲等問題時所從事的工作──在寫小說之外,同時從事的評論工作──就會化為烏有了。所以我這個司法案件,就是對他們要更改教科書的一個抵抗。我絕對不會退讓,完全不會妥協。
陳世昌:您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做個解決?
大江:是的。總之,這個訴訟的勝訴,是到現在為止我的人生最重要的事了。當然,光帶著身體上的障礙出生也是很大的事。我上大學時遇到很好的老師;我因為寫小說,在世界各地交了很優秀的朋友,跟他們學了很多東西;然後,比如說我可以去中國、去韓國,這次還要去台灣,能夠談談我這個世代的人對亞洲的想法,這是我人生的結構。如果到了最後,我所寫的關於亞洲的事,被認定有罪、使得教科書被改寫,讓孩子們不再學習關於沖繩集體自殺的事,使得日本在亞洲所進行的殖民地主義的犯罪、軍國主義的犯罪都漸漸、漸漸從教科書上消失,我認為這對我的人生來說,是最大的汙點。
(唐顥芸整理,吳佩珍、彭小妍修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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