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按:

前陣子複習完榮格,雖不盡然相信其理論,但對於夢的有效性是同意的.
即便是聖經,也充滿了異夢:老年人要作異夢, 又或者聖經中的約瑟有解夢的專長

自己不傾向怪力亂神,
但卻曾經經驗過一兩次非常關鍵的夢.或者有預言性,或至少暗示了當前的生命圖像.
在閱讀過那樣的書後,多少會希望能夠引進其效.
所以短短禱告:不應該撇頭不去理會那樣的訊息,希望能有更多的夢.
後來一周之內竟闖入了許許多多怪光路離結構井然的夢.
通常是前後對照的兩組空間的夢組成的一組夢境,講得感覺是同件事情.
都屬於難解的夢.有些經過幾日也就明白了,有些因為場景後來出現在現實中的可怕預言性,讓人怵目驚心.

後來碰巧路過某台電視,
有某講道人討論到夢的事情.朋友討厭這講道人,因為素來以保守武斷聞名.
不過這日話頭道有幾分道理,他說到某個神算的故事:

這神算的夢境異常警覺,總是能夢見快要發生事端的人,後來卻捨棄夢境.
大體上是因為未卜先知徒增他的恐慌,卻不能處理問題.


心想也是.
固然夢境或者經常是種解構生命的抽象預言.
但有多少的事實因為暗示而扭曲了呢?
即便是榮格,都要我們小心來自潛意識世界的欺騙.
有多少預兆其實是自我意識前導下產生的見解呢?

那之後夢就停了(我想先暫時這樣 就停了)

矇著眼睛忽視夢的暗示或者完全依賴超乎常理的事物是過與不及;
有時太相信自己有時太沒自信
有時很現實鐵齒有時又完全軟弱迷信
真實的看清事實需要有撇除自我中心的智慧.
面對人生則更需要勇氣.

信與不信,
都應該擺脫功利主義和自我中心.

腳踏實地,對自己來說其實很難.
不要太相信別人,也不要太相信自己.

有時要有信心,有時要把自我丟棄.
這就是生活的難處.

榮格,河合隼雄,普曼,大江健三郎都不約而同談到寫作和潛意識的關係.
談到創作與謊言與潛意識領域.
潛意識這些超自然物事或許存在,但也或許沒有那麼神奇.

此外那樣超越的視野若不察,很容易被自我中心侵蝕.
變成服務安全感的自欺工具.
更危險的是,混雜的冥冥成了現實人生的主人.

無法妄斷,只願我們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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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人物 三毛
陸達誠/聯合報

《聯合報》邀請三毛演講,假耕莘大禮堂舉行。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整個大禮堂爆滿,排隊排到馬路上的盛況……


在寫作會的眾多講師之中,自然不能不提三毛。當年她成名的時候,我人在國外,完全沒聽過她的名字,回國後才知道國內有這麼一個極受歡迎的女作家。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聯合報》的文學獎頒獎典禮上,我還記得那次是許台英女士得小說首獎。我坐在前面幾排,跟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很近。忽然兩姐妹跳了起來,跑向一個剛走進來的人,身穿黑衣,披著黑長髮,正是剛剛喪夫,從西班牙回國的三毛。


朱天文她們圍著三毛問她近況,她說了沒幾句,兩行眼淚就落了下來。我遠遠地看著,印象非常深刻。


不久之後,某日馬叔禮邀請我參加一場通靈活動。由於當年研究馬賽爾的關係,我對通靈活動並不排斥,基於研究的立場,更覺得有一探的必要,因此便答應了。


那天晚上,我和「三三」集團的一群年輕作家,齊聚在朱西甯先生家中,三毛也在場。在一雙方桌的四面,男女各半對坐,各用一手指點住畫有箭頭的碟背,請碟仙降來。之後碟子開始轉動,大家輪流發問,碟子便會轉到紙上的文字給出答案。


在場的都是博學多聞的人,請來的碟仙也跟別人不同,國父、司馬相如之類的古人全都請來過。我難免半信半疑,但是其他人都很可靠,應該不致刻意移動碟子作假。


三毛請出來的,自然是她的丈夫荷西。碟仙回答她的種種問題都很正常,由於知道丈夫仍在身邊,三毛的心情大為振奮。


散會後,我順道載她回家。在談話中,我老實告訴她,我沒讀過她的書,她並不介意,要送我五本她的著作。她還告訴我,雖然她是基督徒,不過正在考慮受洗當修女。我心裡覺得不太可能,因為修道需要極大的決心,以她當時的狀況,不太適合做這種決定。


不過,經由這次的交談,從此我也成了她的忠實讀者。


一周後,陳銘磻請三毛來耕莘領獎,我又有機會和她暢談,彼此更加熟絡了。


那時作家凌晨在警廣主持廣播節目《平安夜》,每晚十一點到十二點播出,我常常收聽,還會把她的節目錄下來,有時心情鬱悶睡不著,聽聽錄好的節目,很快就能放鬆沉入夢鄉。邊聽她的節目邊讀三毛的書,可說是閱讀和聽覺上的雙重享受。


後來我請三毛和凌晨一起來耕莘開座談會,我上台做開場白,說:「我現在最喜歡『聽凌晨,看三毛』。」聽得兩人哈哈大笑。


會後,我和夏婉雲招待她們吃餃子,席間有人要求我拉手風琴,我便拉一曲'Merry widow'(譯名:〈風流寡婦〉)調侃三毛,自己忍不住邊拉邊笑,她也毫不在意。


又過了一陣子,《聯合報》邀請三毛演講,假耕莘大禮堂舉行。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整個大禮堂爆滿,排隊排到馬路上的盛況。


那次照例是我上台介紹她,我本想稱她為「傳奇人物」,但由於國語不太靈光,一時想不起來「傳」字應該讀「船」或是「賺」,一急之下竟衝口說三毛是「神奇人物」,實在很尷尬。而且那次演講全文之後在聯合副刊上刊登,也不知有沒有把我的口誤改掉。


三毛有時會請我去家中聚餐,她家是江浙人,我可以和她父母講上海話。當三毛沉浸在悲傷中時,會不時透露自殺的念頭。有一回她父親便當著我和凌晨的面斬釘截鐵地說:「我永遠不會寬恕殺我女兒的人。」意即若三毛自殺,絕不原諒她。三毛聽了父親的重話,從此便不敢再說出想自殺的言語了。


此後,三毛對通靈越來越熱中。試過碟仙後,她改用錢仙,當她讀完我送她的馬賽爾演講集《人性尊嚴的存在背景》一書後,又學到自動書寫的方法。她在紙上用西班牙文寫一問句,她的手就會自動寫出答案,她就以這種方式和亡夫溝通,每次結束後還會打電話告訴我談話內容。


我對於通靈始終是抱著「好奇」和「研究」的心態,嘗試一次就夠了,實在不宜太過深入。看她如此熱中,心中難免不安。但是她每次得到的資訊都算相當正常,而且她可以從中找到化解悲傷的力量,總比動不動想自殺來得好,因此我也不方便出言勸阻。


然而之後還是出了麻煩。一天夜裡,她用自動書寫和荷西交談,荷西要求三毛為她獻彌撒。三毛提出三位神父的名字問:「你覺得讓這三位主持彌撒可好?」


誰知對方卻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要。這三個都不是好人。」


這時三毛起了疑心,懷疑此時和她交談的人已經不是荷西,便用耶穌之名命令對方說出他的真實身分。她的手動了起來,用粗大的字跡寫出幾個西班牙字:「魔鬼神。」


三毛大吃一驚,發現有惡魔侵入她和荷西的溝通管道,立刻停止書寫,命令惡魔離開,抓著十字架整夜祈禱、發抖。


第二天下午,她來耕莘文教院找我,告訴我事情經過,並且給我看前晚寫下的交談紀錄。我看到那粗大的魔鬼簽名,也是嚇了一大跳。為了安撫她,我為她奉獻了一台彌撒,並讓她戴上隆重祝聖過的法國帶回來的顯靈聖牌,她戴了之後,情緒逐漸安定下來。


接下來一年,她的生活忙碌而充實,過得相當穩定,也沒再接觸通靈之類的事物,並且不斷地行善。她曾告訴我,她每次收到稿費都會分成六份,捐給不同的慈善團體。我非常感動。


這裡還得再談談徐訏先生,也就是三毛的乾爸。


當年我在上海時,就讀過徐訏的《風蕭蕭》,不過一直到了當上寫作會會長,才有機會和徐先生結識。那時徐先生應高信疆先生邀請來台演講,耕莘自然也邀請了他,我和他交換了名片,聊了一會。直到和三毛談天,知道徐先生是她的乾爸,心中倍感親切。


後來我去香港,拜訪「中國新聞分析」的勞達一神父(Fr. Ladany S. J.,匈牙利籍),他對我說:「我下午要去醫院探望徐訏先生,你要不要一起來?」我這才知道徐先生病了,便跟著一起去探病。


徐先生住在香港雷敦治醫院,他的肺癌已經相當嚴重,由於醫護和家人的隱瞞,他自己還不知道病情,以為是肺結核。徐先生見了我,很高興地和我招呼。我應勞神父的要求,用上海話為徐先生講了四十幾分鐘的道理。


講完後,徐先生說:「你們真幸運,從小就有信仰。像我這麼老了才要投入信仰,已經晚了。」據勞神父說,徐先生近幾年一直在考慮受洗,卻總是沒下決心。


當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心裡明白,以後再也見不到徐先生了。那時三毛人在西班牙,我寫信告訴她這件事,她一收到信便急著打電話回來問候,可惜徐先生已經過世了。


勞神父告訴我,徐先生在過世前幾天,終於在醫院的教堂裡領了洗。他原本一直焦躁不安,領洗後就平靜了下來,走得很安詳。


只是,三毛難忍悲痛,再度用自動書寫和徐先生溝通。徐先生告訴她:「我很好,生活在一個光明平安的世界裡,不用擔心。妳幫我寫信給我家人吧。」三毛藉自動書寫寫下了徐先生的家書,徐太太後來拿了其中幾封給我看,並且告訴我,信尾的「徐訏」簽名真的很像本人的字跡。徐先生有個女兒在美國,由於她通曉法文,給她的信便是用法文寫的。三毛本身不諳法文,還是寫出來之後拿給朋友看,才知道那是法文。


之後,在《皇冠》雜誌上讀到三毛似乎曾參加「觀落陰」的活動。這類活動實在太過接近彼世,讓我覺得不太妙。但是我跟她見面機會不算多,總不能一見面就干涉人家的私事,只好保持緘默。況且,做為一個文學創作者,保持旺盛的好奇心也是必要的。沒有想到,不久就傳來她在榮總過世的消息。據她母親說,她去世前半個月,還曾告訴母親,她想做修女,只是這心願再也沒機會實現了。


各種流言繪聲繪影,說三毛的早逝是她熱中通靈造成的,我個人不敢斷言。我只相信,這樣一位善良真誠又熱情的女性,即使離開了人世,天主一定會引導她的。

 

●陸達誠《誤闖台灣藝文海域的神父》新書發表會5月2日下午三點半在耕莘文教院舉行,會中將分享他與文壇友人三毛、朱西甯、琦君等人的真摯情誼,歡迎文友參與。詢問電話:(02)2365-5615分機320,或上網查詢:http://www.tiencf.org.tw
 
 我總說要做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妻子,並沒有說自己要成為藝術家。

●我的功課不行;數學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國文,班上同學大約有十個人的作文是我「捉刀」的。

小時候,數學成績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應該也是零分才對。我的作文很好,小學五年級時參加演講的演講稿是自己寫的,每次壁報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師感動得流淚了,因為我告訴他我是孤兒,還寫了大約有五千字的「苦兒流浪記」。

進了初中以後,班上同學大約有十個人的作文是我寫的,因為他們寫不出來,我就說拿來拿來,我替你寫。後來,又學寫唐詩,在作文本上寫了十幾首。我發覺自已雖然別的事做不好,但還可以動筆,這是一條投機戰巧的路。

初二時,不喜歡學校生活,就離開學校自己唸書。到了大學,我跟許多高中畢業的同學一起唸哲學系,發現我的國文比不上他們,大一的國文考試,「春秋」是什麼時候,誰寫的作品之類的題目,我都不曉得,所以國文就不及格了。後來我去找老師,我說:「老師,我是少年失學,不知道『春秋』是什麼時代修的,我覺得這是文學史的問題。」老師說:「你應該曉得的呀!」我說:「對!我知道的也是國文類的,可是並不是這一類的。」後來他說:「那你要補考囉。」我說:「補考還是不會及格的,只有一個方法,我可不可以補給你六篇作文。」他問我要寫多少字,我說隨我寫吧。

●我瞎編的故事竟把老師感動哭了後來

我寫了一篇三萬多字,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童年生活,從我的祖父開始講起,中間還有戀愛故事,其中我伯父並沒有戀愛,是我編的。

老師要求我用毛筆寫,我寫不來,就用簽字筆寫成毛筆字的味道。這篇寫得非常好,故事有真有假,還有情節,老師看了,把我叫過去,說:「你是我的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你寫的關於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嗎?」我就說:「真假你還是別管吧,這篇作品你還喜歡嗎?」他說:「老師看了很感動,一夜都沒有睡覺,老師都流淚了。」

●我很幸運,打小學到現在投稿沒被退過

這件事以後,我發現自己從小做什麼事都不對勁,不順利,最順利的事就是寫文章,因此,在大學裡我就開始寫文章,但也不是很勤的。我有一個很光榮的記錄是從小學開始投稿,到現在還沒有被退過稿。我的青少年時代出了一本書「雨季不再來」,這本書是被強迫出版的,因為如果我不出書,別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輯成一個集子出書,而我連版稅都拿不到。其實那些東西都很不成熟,都不應該發表,是我在二十二歲以前發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澀,感情非常空靈,我不喜歡空靈這兩個字,但那是那個時期我寫時所不能偽裝的一些感情,這是我的第一本書。

●寫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份,它是蛋糕上面的櫻桃

然後,我離開台灣到西班牙去,生活的改變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筆了。有位朋友每回寫信總說:你不寫實在太可惜了,因為你才剛剛開始寫。我就跟他說:我現在正在改變中,這時候不想寫東西,免得將來後悔。這位朋友是個編輯,他說:好的,我等你,我要等你幾個月呢?我說:你慢慢的等。這一等,就等了十年。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裡,發覺我又可以寫作了。所以,我覺得等待並不是一件壞事情,不要太急。現在又有朋友在問我:三毛,你又不寫了,要多久才會再寫呢?我說:你別急,等我。他說:要等多久呢?我說:大概要另外一個十年。他一聽,馬上說:那不是等死了嗎?我說:這究竟不是在我們自己的手裡,如果硬逼著我寫,反而寫不好,而十年以後,我也許又是另一個面目出現了。

我認為寫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問我:你可知道你在台灣是很有名的人嗎?我說不知道,因為我一直是在國外。他又問:你在乎名嗎?我回答說:好像不痛也不癢,沒有感覺。他就又問我:你的書暢銷,你幸福嗎?我說:我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福,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別人問我:寫作在你的生活裏是很重要的一部份嗎?我說: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份。他又問: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來看,寫作占多少呢?我說:就是蛋糕上面的櫻桃嘛!

●生活比寫作重要;我重視生活,遠甚寫作

也許,各位會認為寫作是人生的一種成就,我很真誠的說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因然寫出一本好書也可以留給後世很多好的影響。至於我自己的書呢,那還要經過三十年的考驗,因為我的畫很有娛樂性,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這並不代表文學上的價值,這絕對是兩回事。

對不起,我說話比較散漫──有一年,我正在戀愛,和我的先生荷西走在馬德里的一個大公園,清早六點半,那時我替「實業世界」寫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後一天了,我煩得不得了。我對荷西說:明天不跟你見面了,因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說:這樣好了,明天清早我帶你去公園走,走到後來,你的文章就會出來了。我繼續跟他在公園裡走,可是腦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這時,看到公園的園丁,在冬天那麼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樹上鋸樹。西班牙人以為冬天鋸了樹,春天時會長得更好,我看了鋸樹的人,就對荷西說:他們好可憐,這麼冷,還要待在樹上,荷西卻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覺得那些被關在方盒子裏辦公,對著數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憐的,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要做那樹上的人,不做那銀行上班的人。聽了荷西的這番話,我回家就寫了封信給雜誌編輯說,對不起,下個月的專欄要開天窗了,我不寫了。

●寫作只是我的遊戲之一

所以我是一個很重視生活的人,遠甚於寫作,寫作只是我的遊戲之一。別人也許會問:你是不是遊戲人生呢?我要說:我是遊戲人生。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來玩的,孔子就說「游於藝」,這幾個字包含了多少意義,用最白話的字來說就是玩。我說的玩不是舞廳的玩,也不是玩電動玩具的玩,或者抽大的那種,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當然走不走不在我,但起碼我的人生哲學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覺得好玩的才去做,絕不會為了達成一個目的,而勉強自己。我說這話是非常緊張的,這句話說出來很不好,但這只是對我自己,不是對別人,而且我的人生觀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過要玩得高明,譬如說,畫畫是一種,種菜是一種,種花一種,做丈夫是一種,做妻子也是一種,做父母更是一種,人生就是一個遊戲,但要把它當真的來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書,都說:三毛,你的東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歡聽朋友說「真是好玩」這句話,要是朋友說:你的東西有很深的意義,或是說──,我也不知怎麼說,因為很少朋友對我說這個,一般朋友都說:看你的東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會問:我寫的東西是不是都在玩?他們說:是啊。

●一個小朋友告訴我:「你寫的東西好好玩!」我覺得這是一種讚美

前不久我碰到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小朋友,他說:你的東西好好玩。我覺得這是一種鑽美,過去寫的東西不好玩,像「雨季不再來」,因為年紀輕不知道怎麼遊戲人間,過了好苦悶的青少年時代,後來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時間,過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麼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對不起,又提我的書,第一篇是「沙漠中的飯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結婚記」是玩如何結婚,辦家家酒,第三篇寫在沙漠裡替人看病,也是玩,還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觀浴記」,看當地的人如何洗澡。這些東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時,發現自己的生活這麼美麗,為什麼不把它寫出來呢?不知不覺就寫出來了,並沒有所謂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載道」,我都沒有。

雖然我寫的都是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點不得不說,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給我來信說我的文章帶給他們快樂,我在這裡要強調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督徒,我要感謝天地的主宰─我們稱為神,因為祂使我的生活曾經多采多姿過,至於將來會怎麼樣,不知道。

●為什麼我的筆名叫「三毛」?停筆十年後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的經驗如何?

我來說說停筆十年後,第一次投稿到聯合報,刊出來的感覺。寫稿的時候還不知道該用什裡名字,我從來不叫三毛,文章寫好後,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變了很多,我不喜歡再用一個文縐縐的筆名,我覺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乾脆就叫三毛好了,後來又要跟荷西解釋三毛是什麼意思,結果他聽懂了,他畫了一個人頭,頭上三根毛,說:三毛就是這個嗎?我說:是呀!荷西說:哎呀,這一向是我的商標嘛!

這篇文章寄出以後,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負很重,我知道這不是一篇很有內容的文章,只是比較俏皮一點而已,結果,十天後,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聯合報航空版,看見文章登出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實在是太快了。我拿了這張報紙就走,那時我和荷西還沒有車子,可是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手拿報紙就在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訴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車會經過的路上,後來,交通車開過來了,他看見我就叫司機停車,我往他跑過去,他說:不得了,你已經投中了!我說:是,是,就在這裡。他問:你怎麼證明那就是你呢?我說:你看那個筆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樂的一天,到現在都不能忘記,十年以後,第一次寫文章;在沙漠裡沒有人可以分享,只有一個人可以分享,而這個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可是還是很高興,像孩子一樣在沙漠裡跳舞。

●愛,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給人們的禮物

那以後就寫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現在還有很多沒寫出來,很多朋友說,你跟我們說的沙漠和你寫的沙漠不一樣,因為有很多很好聽很神秘的東西都沒有為。我說,這並不可惜,我的人生裡還有更大的幸福。他說:可是讀者在等你的文章。我說:讀者有讀者的幸福,他們不應從我這兒得到幸福,他們應該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我認為一個作家是不是受歡迎,是不是受崇拜,作家自己固然要負一點責任,但是讀者的熱情當是過份的善意,像今天我看見這麼多朋友,就說我要拿衛生紙,旁人問為什麼,我說我怕自己要下雨。我實在是沒想到今天這樣的天氣,會來了這麼多朋友,我今天講得很散漫,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請各位原諒。

有位朋友告訴我:三毛,你跟每一個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說:我是一個很孤僻的人,有時候多接了電話,還會嫌煩嫌吵。這次回來,他又對我說:你知道你的優點在那裡嗎?你始終教人對生命抱著愛和希望。這是他告訴我的,不是我自己說的。然而我卻說:我都一天到晚想跳樓呢!他又說:可是,這次你回來還是給我這種感覺。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就是這次你回來,還是給四周的朋友們對人生的信心和盼望,這是你自己所不自覺的。我聽了這句話後,覺得是他給我的鼓勵,而不是我給他的鼓勵;因為愛、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質的,我始終認為這些是上天的禮物。我們有這多器官,像座化學工廠,這是很普通的事,但對抽象無形的東西,絕不是器官所能產生的,思想、愛、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對男孩女孩都一樣

我發現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以我個人的經驗,我願意告訴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話,跳開寫作的題材不談,我很誠懇的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對男孩女孩都一樣,可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的事情之一。以我體驗的生活,我去過很多國家,包括東歐一些地區還不太承認中華民國護照的時候,我已經用中華民國護照堂堂正正去過很多無邦交的國家,去過很多奇奇怪怪的國家,非洲、歐洲、南美,看過不同的人,吃過不同的食物,學過不同的語言,但是,我告訴各位,或者說出書什麼的,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如果各位中有教徒的話,也許記得哥林多前書(還是後書)十三章,有一句話:「我若能說天主的話語……但是如果你有愛的話,那就算不得什麼。」所以,我始終強調婚姻的幸福和愛,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認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我的文章比較少,也許好的文學對人性的描寫比較深刻,但是,我長大後,不喜歡說謊,記錄的東西都是真實的,而我真實生活裡,接觸的都是愛,我就不知道還要寫什麼恨的事或矛盾的事,或者複雜的感情,因為我都沒有。

●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過去我是一個很複雜的人,到了三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開始變成越來越單純,甚至於剛回台北的時候,看到汽車還會怕,聽見電話鈴響會不習慣,因為我結婚以後六年間,我們家都沒裝過電話。後來可以裝電話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說:「我們還是不要吧!」我說:「好,我們不要電話。」所以請我來談談我的寫作生活的話,對於一些真正熱愛寫作的朋友,可能得不到什麼,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愛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懼的話,以我自己的經驗,我還是告訴各位婚姻是一件很美的事。

我的寫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給我自由,給我愛和信心,那麼我一本書都寫不出來。再說,我翻譯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畫書叫做「娃娃者天下」,這本書過去我不太重視它,現在我非常的重視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給皇冠出版社再印,這本書大概有一千頁,是我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這不能算是寫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個月的時間,我們吃完晚飯,我先生和我就把電視關掉,門鎖起來不許人進來,開個小燈,他坐在我對面,我就開始翻譯「娃娃看天下」,經過八個月譯了一千頁。所以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這真是奇怪,別人一定說,今天去聽三毛講話,她是胡說八道,她亂講的,因為她說的是這樣奇怪的話,「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但是我還要說一句,「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我的作品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不真實的事情,我寫不來

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夠再拿筆寫,我以後要走我的路,找尋我的路,但是有一點,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寫不真實的事情。我很羨慕一些會編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們很會編故事,他們可以編出很多感人的故事來,你問他:「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是真真假假摻在一起的,那麼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創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就是發表的東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們不知道我到世界那一個角落去了,因為我又要走了,你們也沒有看到我發表文章的時候,也許你們會說:「三毛不肯寫,因為她不肯寫假話。她要寫的時候,寫的就是真話。當她的真話不想給你知道的時候她就不寫。」所以說,各位今天來聽我說話,實在是白來,我只說了幾句最重要的話,就是「我的寫作生活就是了我的愛情生活」,「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我是個好家庭主婦,與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神給我的了不起的日子

一定有人奇怪,為什麼我離開台灣十年,沒有寫過文章,結婚以後反而寫文章?別人都說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婦就不能寫文章,否則柴、米、油、鹽弄不清楚。我是個家庭主婦,非常管家因為喜歡家,我認為神給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來到我的生命裡他負有很重要的任務、使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來,他帶我去這裡、去那裏、去撒哈拉沙漠,他讓我做一個自由的妻子,從來沒有干涉過我,讓我的個性自由發展,雖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個人說:「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但這是我的丈夫荷西的驕傲,他不懂中文,卻非常驕傲這點。我去年出了一本書叫「溫柔的夜」以後就沒有再寫,朋友問我,聯合報瘂弦先生也常寫信給我:「三毛怎麼不寫了呢?也不敢催妳。」我就不知道怎麼回答這些愛護我的朋友的來信,其實我幾乎有一年時間,就是最後……,我現在說話有一個壞習慣,會說「這是最後一年」,所謂最後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後一年。平常我寫稿的習慣是晚上寫,白天睡覺,在最後一年的時候,我突然發覺我寫稿時,我先生是早上睡覺。而他應該早上六點鐘起來,所以晚上十一點時,我跟他說:「荷西你去睡覺,我要開始寫稿了,因為我實在是欠人太多,沒辦法,你去睡覺。」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開始抽煙、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裏去。

●為了荷西睡不著覺,我又停筆了

最後一篇文章寫的是「永遠的瑪利亞」(刊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聯副──編者),我記得寫將近四天了,而且寫得不好,寫到早上六點鐘的時候,就偷偷溜進臥室睡覺,我小心的走進去,怕吵醒荷西,結果發現他拿被單蒙在頭上,我一進去,他就「哇!」的一聲跳起來了,大叫一聲:「你終於寫完了!」我就問他:「你沒有睡?」他說:「我不敢講,因為房子太小了,我也不敢動,我就把被單蒙著頭,看你幾點鐘會進來嘛!結果你終於寫完了。」我問他這種情形有多久?他說:「不是繼續了多久,從你跟我結婚以後開始寫文章,我就不能睡覺。」我說:「你知道我在外面,為什麼不能睡?」我罵他,因為我心疼,我說:「你為什麼不睡覺?」他說:「我不曉得,我不能睡。」我說:「那我就不能寫文章了啊!」他說:「你可以寫。」於是我說我下午寫,他說好陪我寫,我說可是晚上還要寫,他說好。於是我每寫一個鐘願就回頭看他,他沒睡翻來覆去的不能睡,後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你忘了嗎?因為這麼多年來我跟你睡覺的時候一定要拉著你的手。」我聽了之後說:「荷西,我從今以後停筆。」從那時候開始有十個月,我真的沒寫,別人問我,我說先生不能睡覺,他們覺得好笑說:「他不能睡別理他好了!」我說:「他的工作有危險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後來我的父母來問到為什麼十個月沒寫文章,我說:「荷西不能睡覺。」父親問為什麼荷西不能睡覺?我說:「我不能告訴你,反正他不能睡覺。」他們又追問,後來我說了,因為我們是很開明的家庭,我說:「六年來,他不論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後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繼續下去。可能過些年以後我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親說:「對一個沒唸什麼書的人,五本書太多了,我不寫了。」我母親問為什麼?我說:「我的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寫作妨礙我的生活,我願意放棄我的寫作。」母親說這是不相衝突的兩件事情,但是我還是沒有寫,直到荷西離開這個世界。

●答覆聽講者的問題

我想我留點時間,給愛護我的朋友發問。這是我這次回台北後第一次面對這麼多朋友,我的心裡有感謝有感動,有點慌張害怕,但是我很高興各位能跟我談談。現在還有二十分鐘時間。

問:三毛小姐,妳以後準備住那裡?

答:以後住那裡,我說不出來。我覺得人的路當然要靠自己的腳走,可是我們上面還有一位神,祂默默的在帶領你,可是你不曉得。我本來在一個小島上住著,那個島只有一萬五千人,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親、母親去了以後說:「桃花源就在這個地方。」我以為自己會在那裡住下去,結果還是離開了。我下個月要離開台灣,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國家,因為飛機票錢差不多,然後回到西班牙,但是,我想我以後會常回台灣。的確,是有朋友問我要到那裡去,我說要到這裡、那裡,因為從今以後沒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是一樣的,所以將來住那裏,我真的不知道。問這題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那裏好,請告訴我。

問:流浪是很孤獨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

答:我聽流行歌曲唱:我背著我的吉他去流浪,帶朵花。我很恨這種歌,那是沒流浪過的人才寫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這樣的人不必去流浪,因為他流浪的話,一定半路就回來的。我流浪,絕對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這個地方學業已經完成了,而且找不到事情怎麼辦呢?我就再到另一個地方去唸書,等唸完了又沒事做怎麼辦?又到另一個地方唸書或者做事。所以說流浪的心情,我個人的經歷是被迫的。當然我去了很多國家避歷,但是說實在話,我從離開家以後沒快樂過,這話說得很不勇敢,可是我離開台灣後真的不快樂,一直到回我自己的家。所以,怎麼使流浪者快樂是很難的事情。當然,女孩子流浪又跟男孩子不一樣,我們女孩子不能睡公園,男孩子可以,在天生的條件上,女孩子、男孩子就不公平。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答案。很奇怪,我發覺前一個問題和這個問題,我都沒有答案。

問:你與荷西在沙漠裡找化石,結果荷西陷到流沙裏去,你當時的心情如何?

答: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難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我記得我再開車回來找荷西的時候,發現流沙不見了,因為找錯了地方。我第一個反應是:「他已經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發抖。

我知道這個朋友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因為他不好問我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同樣的心情。我這一生沒有遭遇過像這樣的恐懼,這次荷西去世的時候,是一位英國太太來告訴我的。那是晚上一點鐘,她來敲門跟我說:「Ec-ho你坐下來。」我沒坐,我問:「荷西死了?」她說:「沒有,你坐下來我再告訴你。」我說:「他死了?」英國太太把我扶住,我再問她第三次:「妳是不是來告訴我荷西死了?」她說:「他們正在找荷西的屍體。」我第一個感覺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生沒有那麼不勇敢過,以前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自己做了很多事情,所以問我失去荷西的心情如何?我說的是一個人有時候會遭遇到他不能承受的事,聖經上說「我給你的都負得起」,可是在面對不能失去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負不起,怕自己變成半個。我當時心情很複雜,因為面對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著的反應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這是怕,怕變成半個,可是最後還是會過去的。

問:「橄欖樹」這首歌是在什麼心情下寫的?

答:「橄欖樹」是在九年前寫的一首歌詞。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寫一些歌詞,他催著我寫,我就一個晚上寫了九首,其中的一首就是「橄欖樹」。因為我很愛橄欖樹,橄欖樹很美。我的丈夫荷西住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產橄欖,不過那時我還不認識荷西。但是,我當時寫「橄欖樹」這首歌,是五百塊錢就賣斷了,今天我票錄音帶送朋友花的錢,比我得到的錢還要多。我今天不是要說我賺多少錢的問題,而是說這首歌中有兩句不是我寫的,因為這首歌起初是賣給歌林,後來再轉給新格,所以版權上有一些問題。這首歌我不會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草原」什麼的,我要聲明一下,因為現在的「橄欖樹」和我當初寫的不一樣,如果流浪是為了看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

問:如果你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小孩,你如何照顧他?

答:我想他生下來的時候,我會用一塊乾淨的布把他包起來,這是第一步。然後愛他嘛,對不對?如果你有個小孩你怎麼辦?我想每個母親就是用一塊乾淨的布把他包起來,一包起來就表示對他的愛心。如何教育?很簡單,愛他,愛是最重要的,方式可以請教心理醫生嘛!我想是這樣,我自己沒有孩子。

問:你說你小時候喜歡編故事,長大以後卻寫的是真實故事,其中的心路歷程轉變又是如何?

答:很簡單,因為小孩子的時候,放學的那條路是一樣的,大家穿的那雙白球鞋也是一樣的,制服也一樣,都繡了學號,所以做孩子的時候非得想像不可,因為生活非常平淡。雖然我們那時走田埂上學很好玩,但還是很單純,所以我喜歡編故事,可是長大以後,我來不及編故事了,因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很多值得寫的,我想應該先把自己真實的故事寫完再來編,但是我一直寫不完,所以我就不編了。

問:你喜歡美術,請問你如何喜歡?

答: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歡美術。我想每個人都有一點天賦,是神給你的。我對美術的敏感度到什麼程度?記得我在德國唸書的時候,我的老師打幻燈片,還沒對準焦距一幌,我就說:「你今天要放高更的東西。」他說你怎麼知道?我說,看見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賦,或是畫、或是音樂,每個人一定有的。我覺得是美術喜歡我,不是我喜歡美術。

問:三毛,最近身體好嗎?請多保重。祝福你。

答:謝謝這位朋友。我還是一個有愛情的人,這是我的愛情觀,今天雖然我的婚姻終止,但是愛情不止。生和死有愛就隔不開,所以我有愛情,有我丈夫的愛情。

問:你在沙漠裡寫一則故事「死果」你撿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這位朋友用西班牙文寫的問題,稱我小姐。天地間有很多神秘的事情不能單單用科學來解釋,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我寫「死果」,描述在沙漠撿到符咒,掛在身上發生很多奇怪的事,這要怎麼說,因為我自己是一個有神的人,我是絕對相信神的,所以有時候我會跟神抗議,甚至有跟祂拚命的衝動,因為不明白祂為什麼偏偏要在我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我沒有否認過神的存在,這是我個人的信仰。至於說到沙漠裡碰到這種邪的事情,我認為這是我們不可說的,我也不能解釋,在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經歷寫出來,我沒有責任去解釋,更何況在我們中國古老社會裡,就有這樣的事。

問:你跟徐訏先生是什麼關係?對他有何觀感?

答:徐訏是我的乾爹,是位老作家,他常常鼓勵我,到現在還一直很關心我,他最近可能回台灣教書,我對他的觀感因為太多了,不能講,對不起。

問:你說你不知道將來的事,請問你是不是宿命論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論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裏說自己是宿命論者。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論者,但是我相信我們在世界上有個人的年限,這點我是不否認的,但是要遭遇到什麼事情,這跟個性有很大的關係,有一點是先天,有一點是後天的。所以我不知道我將來的路,因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實現,要不然現在是二月,荷西應該站在我的身邊才對,因為我們本來存錢,準備今年一月兩個人一起回台灣。我不知道未來,有一陣子我很軟弱,現在我又站起來了,我把將來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裡,我一點也不急,就等著祂告訴我應走的道路。

問: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麼心情?找尋什麼?動機何在?可不可以說是你一生的轉捩點?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轉捩點,但並不決定於地理因素,而是個人很大的轉變,我離開了父母。我父母過分的寵愛我,我不知道我的父母為什麼那麼寶貝我,下雨天的時候就叫我不要去上學,那時我已經大學了,他們疼我疼得不得了,有時風雨太大,我有鼻過敏毛病,母親就會說,你不要上陽明山了,今天在家裡唸書,那時我有一個感覺,就是我一定要離開我的父母,因為他們照顧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格,所以去西班牙這個國家不是轉捩點,離開家庭才是我的轉捩點,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的關係才離開,我很愛他們。但是你看那些動物長大的時候,做母親的要把牠們踢出去。我的母親卻一直把我擺在她的身邊。你看小鳥,老鳥要把牠踢出去的,看紀錄片,小熊長大,母熊一定把牠趕出去的,而我的母親卻一直把我擺在她的身邊。我下定決心離開台灣,不是我要到國外追求什麼,或是崇洋,絕對不是,我是最喜歡中國文化的,因為裡面包含太廣,太神秘了。我離開只是想建立我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國或者去英國都不是轉捩點,而是我離開了父母這才是轉捩點。

問:「巨人」裡那位紅髮男孩現在怎麼樣了?在那裡?

答:我有一篇文章叫「巨人」,寫一位孤兒被瑞士家庭領養,後來他照顧一位殘廢的弟兄和母親的故事。這男孩現在已經十七歲了,在瑞士,他本來要學獸醫,後來他學了木匠,因為他聽說唸獸醫要讀很多的書。他現在很好,還跟我通信。

問:信要寫到何處,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種很重要的天賦就是「心電感應」,真的。我這次回來收到很多的信,沒有回,覺得很抱歉,但是我還是要強調一點,人跟人之間「知心」最重要,信能寫的實在是太有限。我這次出去,寄信回台灣每封信大約要三十六塊錢,而我以後生活全要靠自己,所以說我可能不會回每位讀者的信,因為我沒有錢,這也許不是台北的朋友所能想像的。寫到那裏?寫在你的心裡嘛!我會知道的,不要寫出來了,你在心裡想我,唸十遍我就曉得了。真的,你說母子連心怎麼連的?所以我說不要寫信,彼此心裡知道就好,我記得各位,各位也記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那裡去,我要走很多地方。不然寫到聯合報好了,他們會轉給我,謝謝!

問:如果在這世上再有一個很愛你的人,指的是婚姻關係,你會不會答應?

答:我想寫這條子給我的人一定很愛我,而且是男的,他忘了問我,我愛不愛他,這只是單線的。如果我回答我也有一個很愛的人在我心裏,叫荷西,你接不接受我?這問題不能說,不可說,不知道。如果我要問我自己愛你嗎?我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不」,因為我已經有了。

問:你想荷西願意你繼續流浪?還是另找一個歸宿?

答:這是很私人的問題,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那一種形式都不重要。在台北好?還是去流浪好?還是另外找一個人叫荷西?西班牙有很多人名字都叫荷西,我覺得形式都不重要。流浪,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那裡去,我現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覺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來時,父親硬塞錢給我叫我坐車,我覺得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這樣下去,他昨天發現我皮包裡只有一百多塊錢,他今天就趕快塞錢給我,我覺得我這樣在台北下去,又要依賴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經過很多地方,是因為機票錢差不多。我不願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在另外一種形式的生活下安定下來。

(註:耕莘文教院陸達誠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講後說演講前三毛女士通過他捐給一個單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雖然自己沒有錢用,卻把人家給她的稿費捐出去。)

問:你是一位有愛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無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我也碰到過冷酷無情的人當然相信的。

問:如果你的人生觀是「游於藝」,只是玩,那麼你包為討論婚姻問題的時候,是否應考慮到年齡、經濟、生活方式等現實問題,還是有愛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對象是比較單純的人,因為荷西就是一個大孩子,我在他那裡學到最好的功課就是在他面前做一個完全的真人,這絕不是說我任性,而是我有一個好丈夫,他一直跟我說,我要你做一個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個假的人。我說可是在別人面前還是假的呀,多多少少總是假的。也許我自己是很乾脆的人,所以婚姻是很單純、很真的,我們是兩個孩子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們沒考慮到年齡、經濟、生活的差異,我發覺世界上很多不快樂的人都是有錢的人,有一位從香港來的女孩子很有錢,她說:「我覺得我比杏林子還值得讓人同情!」杏林子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我很生氣的看著他說:「你怎麼可以拿自己比杏林子?你可以走、可以看,有丈夫愛你,有這麼多財富,居然講出這樣的話,你知道杏林子過的是怎麼樣了不起的日子?」她還是說杏林子只是不能動罷了。她真是很冷酷的朋友,她說自己才是世界上最不快樂的人。我說,我告訴你一個辨法:「把你的錢全部給我,我替你把它用掉,你會快樂一點。」她說她沒想到過這方法。我替她分析了一下,發現很多不快樂,就是錢太多而來的。婚姻要不要考慮到經濟?我是很主觀的說話,實在說,我結婚時,只有一個床墊子放在地上,舖塊草席,還有四個盤子、四個碗、一個鍋,也沒有穿白紗、沒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綁在頭上,還是走路去結婚的,可是我告訴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新娘。我的結婚禮物是個駱駝的頭骨,也不是古玩店買來的,是撿來的。所以我認為婚姻的條件,當然不能說餓得沒有飯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起碼有吃飽的條件。有些女孩覺得有錢,生活比較有保障,這是對的,但我是沒有。是不是只要愛就可以了?我想愛和金錢並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電話給我一打就是三個小時、四個小時,說她們的愛情故事,我聽了之後覺得那不是愛情,我說你過兩個月再來跟我講,看還是不是他。是不是有愛就可以?我要問你,什麼才叫愛?也許我是比較老派的人,我希望結婚時,你戴上他給你的戒指,就是你對他的承諾,如果婚姻是對的,今生今世我要做你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後會有多少多少的問題,但戴上戒指,心裡要有承諾,今生今世好也好,壞也好,分也好,合也好,愛就來了,這是一條最方便的路。

問:三毛,你為什麼這麼信神?我很想信怎麼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沒有喜歡星相的?你們可以考我的,我不是自誇,我這麼一說總覺自己在自誇,比如冬天的時候,你要我把獵戶星、大犬星、小犬星、雙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畫出來,我都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很喜歡天文學,但是我讀書不夠,讀到的就是把天上每個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話,我沒有辦法使你們相信,因為我也是一個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台北人真可憐哦!我回來後一直找獵戶星,發現一點也不燦爛,找天狼星,因為他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顆,也不是很亮,台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問各位,你們看過一朵花沒有?隨便摘一朵你去看一看,你會發覺這就是─個神蹟,真的,我不是迷信的人,你看母親生出來的孩子,她那麼愛他。我前幾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從年初二到現在完全變了個人,我問她母愛從那裡來的?她說是天生的。什麼叫天生的?所以我為什麼信神,因為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蹟。各位可能認為這解釋很牽強,我覺得只要用點心,看天地的一切,看動物、母親,都是神蹟,不要說耶穌把水變酒的神蹟,看看天地,看青空,如天地間沒有主宰,星不是會撞來撞去嗎?怎麼信,我不能說,沒法回答,我相信,因為我看到了。

【2009/04/24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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